老張的工位,在車間最靠里的角落。一張舊木桌,一盞亮得刺眼的臺燈,一把放大鏡,還有堆得像小山似的、亮晶晶的小磁芯。老張就坐在這兒,日復一日,干著一件他覺得比繡花還費眼的活兒——給磁芯“相面”。
“相”啥?相它表面光不光溜,有沒有頭發(fā)絲兒細的劃痕、小裂紋、或者邊邊角角磕碰掉了一丁點碴兒。相它尺寸合不合規(guī),差一絲一毫都不行。全靠老張那雙瞇縫著的眼睛,和捏著磁芯微微發(fā)抖的手(盯久了,控制不住地抖)。
新來的小李坐在老張旁邊,學著他的樣子,眉頭擰成個疙瘩,鼻尖都快碰到放大鏡了。才半天功夫,小李就蔫了,小聲嘟囔:“張師傅,這眼睛… 看啥都重影了?!?/span>
老張沒抬頭,嘆了口氣:“慢慢熬吧,小子。咱這活兒,就是個‘磨’字?!?他想起上個月,就因為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小崩口漏檢了,整批貨被客戶退回來,王主任那臉黑得跟鍋底似的,全車間都跟著挨訓。慢、累、容易出錯,就像三座大山,壓在檢測工位上。
這天下午,車間里氣氛格外緊張。一批急單的磁芯等著檢測出廠,數(shù)量比平時多了一倍。老張和小李鉚足了勁,手指翻飛,眼睛瞪得像銅鈴,汗珠子順著鬢角往下淌。王主任背著手在工位后面踱來踱去,眉頭鎖得死緊,嘴里不停地念叨:“快點兒,再快點兒…”
“王頭兒,真快不了啦!”老張終于忍不住,抬起頭,眼睛紅得像兔子,“咱是人,不是機器!再快,就得漏檢了!”
王主任看著老張布滿血絲的眼睛和小李快趴下的樣子,沒再催,重重嘆了口氣。他掏出手機,走到車間外面,壓低聲音打了很久的電話。
第二天一早,車間里來了幾個生面孔,推著一個裹著防塵布的大物件,哐當哐當?shù)嘏鐾Υ髣屿o。老張和小李好奇地伸著脖子看。王主任指揮著他們把東西放在老張工位旁邊空著的地方。
“這啥呀,王頭兒?”老張湊過去。
王主任一把扯掉防塵布,露出一個方頭方腦、銀灰色外殼的鐵家伙,前面有個玻璃小窗口,連著兩條傳送帶似的軌道?!霸囋囘@個,聽說叫… 視覺檢測機?專門看磁芯毛病的?!蓖踔魅握Z氣有點不確定,更像是死馬當活馬醫(yī),“工程師馬上來調試,咱看看它行不行。”
工程師搗鼓了一陣,機器通了電,“嗡”的一聲輕響,前面亮起柔和的光。工程師隨手抓了一把老張桌上檢過沒問題的磁芯,倒進了機器的一個小口子里。
嘿,奇了!
只見那些小磁芯,像排隊坐滑梯似的,一個個順著軌道滑到玻璃窗口底下,停住。機器里面好像有個看不見的“眼珠子”,對著磁芯“唰”地閃了一下光(真的就是眨個眼那么快),然后“咔噠”一聲,磁芯就被軌道推著,分到了左右兩個小筐里:一個干干凈凈,另一個里面只有孤零零幾個。
“這就…完了?”小李看得目瞪口呆。那一把磁芯,他估摸著自己得看好幾分鐘,這機器“咔噠”兩下就搞定了?
老張不信邪,戴上他的老花鏡,拿起放大鏡,湊到那個裝著“不合格品”的小筐前,仔細檢查那幾個被機器“淘汰”的磁芯。
“咦?”老張拿起一個,對著燈看了又看,終于在一個極其隱蔽的角落,發(fā)現(xiàn)了一條比頭發(fā)絲還細、短得幾乎看不見的淺劃痕?!斑@…這都能看出來?”他又拿起另一個,用卡尺一量,果然尺寸偏了那么一絲絲!老張心里咯噔一下,這倆毛病,要是讓他和小李在這種高強度下檢測,十有八九就漏過去了!
“王頭兒!你快來看!”老張聲音都拔高了,“這鐵疙瘩,眼神兒真毒?。”任疫@老花眼強多了!”
王主任趕緊湊過來,一看老張指出的毛病,臉上先是驚訝,接著就樂開了花:“行??!有點門道!”
接下來的日子,這臺方頭方腦的“鐵疙瘩”就在老張工位旁扎了根。它成了車間里的“新同事”,大家伙兒都管它叫“鐵眼”。
老張和小李的工作變了。他們不用再像以前那樣,把眼睛焊死在放大鏡上。主要就是把成筐的磁芯,“喂”給“鐵眼”。機器“嗡…咔噠…嗡…咔噠…”地工作著,又快又穩(wěn)。老張只需要偶爾看看“鐵眼”挑出來的那幾個“可疑分子”,用他的經(jīng)驗和放大鏡做最后確認(大部分時候,“鐵眼”都抓得很準)。小李呢,負責及時把檢好的磁芯收走,再添上新的。
車間里的變化,是悄悄發(fā)生的,卻又實實在在。
最明顯的是“靜”。那種因為高度緊張和眼睛疲勞帶來的壓抑的沉默消失了。取而代之的是“鐵眼”有規(guī)律的運行聲,像一種新的背景音。
其次是“快”。以前堆得像小山、讓人望而生畏的磁芯筐,現(xiàn)在“喂”給“鐵眼”,用不了多久就見底了。那批急單,居然提前半天就檢完了!
然后是“松”。老張感覺自己的眼睛終于能歇口氣了,脖子肩膀也松快不少。他居然能在工作間隙站起來,溜達溜達,喝口水了。小李臉上的苦大仇深也沒了,干活兒手腳更麻利。
最重要的是“穩(wěn)”。自從“鐵眼”上崗,再也沒發(fā)生過因為漏檢被客戶投訴的事兒。王主任去開會,匯報質量情況時,腰板都挺直了,說話底氣也足了。
那天下午,陽光暖洋洋地照進車間。王主任溜達到老張這邊??吹健拌F眼”正不知疲倦地“咔噠咔噠”分揀著磁芯,老張捧著他的大茶缸,站在一旁,瞇著眼看著機器工作,臉上是難得的輕松。
“老張,咋樣?這‘鐵眼’還行?”王主任笑著問。
老張嘬了口茶,咂咂嘴,看著玻璃窗里那些被“鐵眼”瞬間判斷好壞的磁芯,慢悠悠地說:“王頭兒,這玩意兒… 干活兒實在! 咱那老法子,該給它讓讓道嘍!” 語氣里,聽不出半點勉強,全是心服口服。
小李在旁邊嘿嘿一笑,麻利地把一筐檢好的磁芯搬走,腳步輕快。
王主任看著眼前這一幕——忙碌的機器,悠閑的老張,勤快的小李——心里那根繃了很久的弦,終于徹底松了下來。他知道,困擾車間許久的那個“老大難”,這回是真的找到“解藥”了。